路茫茫(1) 作者:赵心纯(1937年-1993年)

路漫漫其修远兮,吾将上下而求索。

————屈原

第一章:

鲁迅先生说,路是人走出来的。这话是对的。但是,要在荆棘丛生,坎坷跌宕的荒原上走出一条路来,谈何容易!睿智聪颖,谦虚谨慎的领袖,能披荆斩棘,千回百转地把队伍带到目的地;愚昧骄横,刚愎自用的头人,能把兵领的四分五裂,人仰马翻,以惨败而告终。

自然灾害最严重的那年秋天,省委整风整社工作队来到淮河平原之后,按省委指示,推行了生产责任制。社员们一听说生产取缔大呼隆,实行责任制,开始有点不相信。后来,真的实行了,而且使他们初步品出了甜味儿。他们相信了,真的相信了!农民们紧紧握住队员们的手,深情地说:“这责任田可是救命田啊!”有的农民信心十足的讲:“照这样干下去,一年家家有余粮,二年家家宰猪羊,三年家家盖瓦房,四年农村大变样。俺们的生活准能比干部,工人强。”

啊,堵流淤塞,干涸龟裂的淮河沸腾了!荒凉贫瘠,死气沉沉的荒野复苏了!在这茫茫的荒原上,工作队队员——省人民艺术剧院编剧、演员,年轻的共产党员丁南,正和这一阵阵一群群衣衫褴褛,面黄肌瘦的赵家庄的忠顺农民,像人类祖先一样,肩掮蔴索,低首数步般地拉着犁,耙,深翻,耕耘着土地。..

丁南和农民们一样,身体是疲惫的,心情是欢畅的,汗水是咸的,口水是甜的。

“啊!啊!”蔚兰如海的长空,一群顺鸟——大雁,在首雁的率领下,向着温暖的南方翩翩飞去,飞去。

突然,一张犁铧蹦出土来,扶犁手“啊”地一声,大伙儿惊疑回看时,只见地下翻出一具完整的尸骨来。奇怪!这儿没有坟茔,哪来的尸骨呢?正在大伙儿犯疑的时候,扶犁手又有新发现,说:“瞧,这边还有一具呢!”农民们仔细一看,可不,又一具尸骨显露出来。更加令人惊奇了。

奇事招引人。小伙子,大姑娘又喜欢吆喝,顿时,周围几节地干活的人都来看尸骨了。大伙儿边看边议论着。年轻人指指戳戳地说:“这是头盖骨!”

“这是脚趾骨!”

一些眉头紧锁的老年人议论并猜测着说:“这是谁的尸骨呢?”

“谁的尸骨怎么也没堆个坟疙瘩呢?”

老年人的议论,使人们都疑问起来:“?”

为了和大伙儿一起解答这个问题,丁南挤进人群,走近尸骨,蹲下来,谨慎小心地把另一具尸骨也全部挖露出来。大伙儿看着两具完整的尸骨,继续议论着猜测着究竟是谁的。

丁南仔细观察了两具尸骨之后,对大伙儿说:“这是个男的,这是个女的!”

大伙儿对丁南投去询问的目光。

丁南指着两具尸骨解释说:“你们看,这个盆骨宽大,肯定是个女的;这个盆骨窄小,肯定是个男的。”

“对,有道理!”人们点头赞同。

“还可能是夫妻俩呢!”丁南进一步的判断说,“看,两个尸骨的长短大小差不多。”

“嗯,可能。”人们又赞同道。

“没有人知道这是谁的尸骨?”丁南询问大伙儿。从中年人的脸上掠过他的目光,又转向老年人的脸。可是,人们凝目锁眉,没有谁回答出来。

“这块土地原来是谁家的?”丁南进一步提供分析的条件,给大伙儿推测。

“这……”人们一时也都回答不出来。

也难怪,解放十多年了,土改也近十年了,又加上合作社,高级社,人民公社,土地的主人和地界,早就在人们的头脑中淡漠了。

“这都是生产队的地,哪知道是谁家的?”一个小伙儿说。

“提起这个,让我想想看。”外号叫胡子大爷的老汉,有所发现的走出人群,看看周围的地势、方位,好像用眼光丈量一下土地,之后,捋了捋花白的长胡子,说:“这儿是赵大林家的一亩二分老坟地。”他又指指不远的地方,说:“瞧,那儿一片高坡底,原来就是大林家的几座祖坟,五八年给铲平了。”

“赵大林?……”丁南从没听说过这个人。他的工作很深入。这有两个原因:其一,临下来时,领导一再嘱咐,要深入群众,访贫问苦,与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,才能把工作做好。领导的话,丁南铭刻在心。其二,他是学习编剧的,必须深入生活,扎根于群众,才能听到人民的心声,获得人民的思想感情,将来才能创作出人民喜爱的戏剧来。因此,这赵家庄生产队的几十户人家,家家户户的情况,他都摸得一清二楚。甚至连各家的家谱和每人的生辰八字,他都知道。可是,这个赵大林,丁南从来就没有听说过。

胡子大爷好像看出了丁南的疑问,走进丁南,叹了口气,难过的说:“唉!丁儿,……”当地人有这么个习惯:凡是从外地来工作的人,不管男女老少,都喊为“老”谋。丁南虽只二十二岁,刚来时,连老头,老奶奶都喊他“老丁”。如果外来的人和他们的关系亲密了,他们对三十岁以下的人,就都在姓字后边加个“儿”字,表示亲近,密切。因此,如今赵家庄几乎没有人喊丁南为“老丁”了,男女老少都亲切地叫他“丁儿。”胡子大爷伤心地说:“赵大林就是庄东头的,全家四口人,大前年全部活活的饿死了呀!……”

胡子大爷一提,又使大伙儿想起了两年前的悲惨情景来。在那大跃进之后的岁月里,除了一些多吃多占的干部和家中有在外地工作的人家之外,谁家没饿死人呢!而且饿死最多的是男劳力,剩下一些孤儿寡母,……。赵家庄生产队光死觉的就有二十多户呀。谁想起那个年月不心酸,不颤栗,不悲伤,不落泪呢!……

本来这儿龙腾虎跃地人力耕耘的欢乐场面,此时变得静默无语,甚至有的人低声哭泣起来。

丁南为了驱散大家的悲痛,摆脱这种沉默,走到胡子大爷面前,抚慰地说:“大爷,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!别再难过了!……”可是,他看到老人热泪盈眶的双目,话也卡在嗓子眼里了。他深深叹了一口气,抹去眼中的泪花,问胡子大爷,说,“赵大林全家的尸骨都埋在哪里的?”

“这……?”丁南不仅问住了胡子大爷,在场的人,谁也没有回答出来。这也难怪,在那悲惨的岁月里,许多人都是泥菩萨过河,自命难保。腹内空荡的人们,躺在铺上,挣扎无力,呻吟无声。谁还有心力问别人之事呢?就是自家人饿死在铺上,也没有力气去埋掉呀。当年,谁死在何时?谁葬在何处?很少有人能回答出来。

“我听人谎言谎语的说,赵大林夫妻俩饿死了,两个孩子要饭逃命走了!”说这话的人叫二嫂,是生产队长赵二奎的爱人。俗话说,不是一家人,不进一家门。她和赵二奎一样忠厚、善良,所以人们都带敬意的喊她“二嫂”。

“这尸骨也可能就是大林夫妻俩的。”二嫂说。

“嗯。”二嫂的话提醒了胡子大爷。他肯定地说,“其他地方没有他俩的坟,这儿又是他家的老坟地,这尸骨可能就是他夫妻俩的。”

“就是他夫妻俩的!……”大伙儿肯定的说。

众人看着这对尸骨,油然忆起赵大林夫妇。赵大林祖辈都是劳苦的庄稼汉。解放前夕,父母就去了世,他孤身一人,靠着这一分二亩老坟地,再给富家做做短工,凑合过着苦日子。解放后,分了田,入了互助组,他年富力强,拼命干活,日子一天比一天好。他结了婚,生了孩子,一男一女,两朵红花。夫妻俩对共产党感恩不尽。就是大跃进之后,灾难一个个的降临,他们还是虔诚的相信党:三座大山都能推倒,眼前的灾难也一定能战胜,好光景一定会到来,共产主义就在明天……直到饿趴在铺上起不来,他们也没对党说过一句怨言呀。可是如今,他们变成了两堆尸骨。也许他夫妻俩的灵魂在九泉之下,对党仍是忠贞不渝的。

大伙儿看着这对尸骨,总忘不了原来生龙活虎的赵大林一家。如今家破人亡,妻离子散。人们又不禁要问:赵大林的一对儿女呢?活着有人,死了有坟。两个孩子如果没死的话,如今又在何处呢?大伙儿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谁也不知道这两个孩子的下落……

“哎,你们看,那好像是二奎回来了!”胡子大爷一句话,把人们的目光引到村头小路上。

“对,就是生产队长来了,”眼尖的小伙儿肯定的说,“看,后边跟的是痛快哥!”

生产队长赵二奎和会计赵痛快回来了,霎时间,老人们转忧为喜,年轻人边哭为笑。大伙儿欢呼雀跃地去迎接他们俩。

丁南和年轻人跑在最前头,边跑边喊:“队长,会计,你们可回来了!”

“二奎哥,痛快哥,怎么才回来呀?等急死我们了!”

胡子大爷和二嫂跟在最后面。胡子大爷因年老跑不动,也沉得住气,所以在最后。二嫂呢,白天黑夜望眼欲穿的盼着二奎回来。可二奎真的回来了,她感动的两眼噙着泪花,倒有些不好意思迎上前了。

啊!怎么回事?赵二奎和赵痛快一看大伙儿欢叫着迎来,突然蹲在小路上双手抱头,嚎啕大哭起来:“呜呜呜……”

人不伤心不落泪,男儿有泪不轻弹。两个硬朗朗的汉子,而且当着全村男女老少的面,放声大哭。究竟发生了何等悲痛大事?一下子把人们全搞懵了。大伙儿赶到眼前,急切地询问:“二奎哥,怎么啦?哭什么呀?”

“痛快,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您快说啊!”

……

“呜呜呜!……”他俩哭得更加悲痛了。

“哎呀,莫急死人!到底出了啥事?”二嫂问。

“是啊,究竟怎么啦?”胡子大爷问。

……(未完待续)